星期四, 10月 23, 2014

憶 張明大姐, 我的啟蒙師

大約是二零零二年耶誕夜, 我因公在台, 陪伴張明大姐在她公寓附近樓上的一間教會歡度佳節, 她雖已不能正常進食, 必須將流質用食管輸入體內, 但她仍是滿面笑容地坐在輪椅上出席。

當牧師謝飯完畢, 負責的弟兄就大聲說, 為了敬老尊賢, 八十高齡以上的, 請!等了一會, 卻沒人領先去拿菜: 那弟兄又說, 七十五歲以上的, 請! 還是沒人出現, 於是他又將年齡降到七十, 仍然沒人認老, 直到他將年齡降到六十歲, 大姐那時已不能說話, 只能用筆溝通, 只見她在她的小綠板上寫了兩個字, “去呀”。 我低下頭, 悄悄對她說, “大姐, 打死我, 我都不會先去拿菜, 我寧願不吃, 也不叫人知道我已到耳順之年。” 她聽完, 眉開眼笑得嗆倒。

回想一九六一年, 我由恩師齊敬堯教授介紹到當年台灣第一大報新生報當實習記者時, 張大姐正是採訪主任, 我的頂頭上司。 在我為她服務的近一年時間中, 見到她為我而笑的次數, 比不上我們幾十年後重相逢, 偶爾相見的笑容多。 那時的大姐, 真是風光無比, 不僅時髦漂亮, 還是國大代表, 她所交往的朋友中, 都是有頭有臉, 嚮叮噹, 具有時代性的人物。 每天傍晚, 見她坐在公家提供的三輪車來報社上班時, 風風光光, 真叫我羨慕。

六九年我旅居加拿大後, 就與大姐失去聯繫, 直到八零年代末期, 我們才初次重逢, 那時她雖已發病, 不良於行, 仍然談笑風生, 還能打麻將, 在一次與沈昌煥夫人晚宴時, 還要我同行。 後來病況愈下, 就得請了來自緬甸的一位護助照料飲食, 而那時她的夫婿邵先生也走了, 兒子在國外不得長期陪伴在側, 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雖然她已不能再打麻將, 卻還在家, 邀了友人來打, 她就坐在輪椅上一旁觀看。

回想當年, 上班時, 我最怕的人就是大姐, 因為她手操我的生殺大權。 當時新生報採訪組, 就我最沒經驗, 又沒見過世面, 雖是兢兢業業, 還是不免犯錯。 每天跑完新聞, 晚飯過後要發稿, 大姐總不缺席, 坐在那裡審稿, 時常向發稿記者發問, 總要將新聞弄得一清二楚才簽字。 那是我就發現, 她很少對我笑, 但她對許多資深記者笑, 諸如英語說得頂呱呱的劉震慰, 報界公認是文教記者龍頭的黃順華, 跑財經的老大葉慶昌, 跑軍政的葉建麗(後來任新生報社長), 以及採訪組副主任李文忠, 和另一位副主任余聯璧等, 總是笑容滿面, 但每次呼喚起我來, 非但面若寒霜, 連名帯姓地叫, 叫得我手心冒汗, 雙腿發軟。

我想她一定不喜歡我, 但為何她又總派我訪問一些知名人士呢? 諸如她的好友徐鍾佩, 鍾梅音, 陳香梅, 及在美以”揚子江頭幾多愁”獲得大獎的文壇新起之秀的於梨華等, 這都給了我寫特稿的機會, 她常常叫我到她辦公桌旁, 給我最好的建議。 有一次, 她問我, “ 你是不是看了太多章回小說? 寫的文章老聲老氣, 古味太濃。” 自那以後, 我就開始當個現代人, 儘量趕上時代。 除此以外, 她從未認真數落過我,

直到一天早上, 我來到報社, 發現大姐竟比我早到, 而且滿臉寒霜的等著我。

一見我, 她就厲聲說, “過來!”

我不知出了甚麼事, 但已膽戰心驚, 直到來到她面前, 她將桌子一拍, 叫我自己看看上面放著的徵信新聞, 原來頭版正中的一張大照片上, 有位傻姑娘正在親吻一個老黑的臉頰, 這個鏡頭差點沒把我嚇昏, 原來那傻子正是本人, 照片下方還寫了一條文雅的解說, “中國小姐初行洋禮”。

大姐開始拍桌子了, 說我丟了新生報的臉, 甚麼臉不好親, 竟去親個黑的。 還說, 新生報有妳不嫌多, 沒妳不嫌少, 叫我立刻滾蛋。 我想解釋, 但她不聽。 沒法子, 只好拎了小包包哭著離去。 可是我沒回家, 倒是去了台北火車站, 大公路局車來到政大。

謝天謝地, 齊老師正在辦公室, 他見我苦紅了的眼睛, 大驚, 問甚麼事。 我說, 我被開除了。 他就叫我說原委。

我說, 都是給新聞局官員害的,因為非洲某囯總統來訪, 昨天我們三位女記者代表各自的報社, 要求新聞局官員代為安排採訪該國第一夫人, 那官員找了對方新聞部長商量。 該部長說, 沒問題, 只要妳們每人在我臉上親個吻, 我就給安排。 因為那時我最資淺, 中華日報及中央社記者就叫我先來。 還記得我怕不妥, 就再向新聞局官員討教, 這樣做, 妥當嗎? 他說, 這是國際禮儀嘛! 誰會料想得到, 這一親, 就親出了一張照片來, 還上了頭版新聞。

聽完, 齊老師哈哈大笑, 叫我快停止哭泣, 立刻帶我乘車回報社。 來到報社,
只見他坐在大姐的班公桌前細語, 兩人有說有笑, 我這份工作也就保住了。 那時我還真不明白, 為何大姐對我如此嚴峻? 我清楚記得, 當泰國國王與王后訪台時, 一位已婚女記者與攝影記者手牽手, 同出同進, 卻從未造成風波, 同業見了,
也見怪不怪, 主要是他兩位都為人正派, 正派到不怕人說閒話, 也沒人說閒話。

與大姐多年後再相逢, 談起往事, 她已忘了許多, 卻還記得, 怕我在新聞圈沒學到好的, 卻學到壞的, 因此費了不少苦心。

大姐當年就有高血壓的毛病, 再大壓力的工作, 也都盡力承擔。 有次我在宏恩醫院見到她, 扶著她的女兒靠著醫院牆壁緩慢移動, 我立即上前幫忙, 她說, 女兒的糖尿病, 很嚴重。 沒多久, 就聽到她女兒過世的消息。 這些都可能是導致後來大姐中風的原因, 那時我已離開報社, 聽說大姐中風, 去榮民總醫院看她, 她告訴我說, 發病時, 連假牙都吞進了肚裡, 後來才排出來。

後來幾年, 我每次回台灣, 都陪大姐去教會, 許多次見到她突然會在輪椅上哭泣不已, 大約是感嘆人生吧!? 如今她已去天國, 想必她的愁苦煩勞終於得到了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