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剛下機, 就見海關人員在機艙外的空橋上列隊等候。 我將手中的加拿大護照遞給一位中年官員, 他對著護照的照片看了看, 又滿臉狐疑地抬頭望著我, 再低下頭思索, 讓我忍不住對他說, “人比照片漂亮, 對吧? ” 他立即慚愧地將護照闔上, 還給我說,”歡迎回家!”
那照片是在我辦公大樓一家像館拍的, 又高又瘦操著荷蘭口音的大男人不該當攝影師的, 去做魔術師肯定會賺大錢, 因為他有將好好一個人變成鬼的本領, 若是將我變成倩女幽魂那種女鬼, 自然沒話可說, 但他卻偏將我變成了個連海關都認不出的惡鬼,不能不算厲害。 雖然如此, 他卻生意興隆, 大家不外圖個方便, 這也是多年來, 我患了鏡頭恐懼症的原因。
前年六月在台北, 站在中正紀念堂對面人行道上發呆時, 只見一旁都是美侖美奐的照相館, 櫥窗裡與人行道上分別陳列了許多年輕男女的婚紗照, 也有俊男美女擺著各種姿態的獨照, 還有四代同堂的闔家福, 真教我目不暇給。 一位笑容滿臉的小姐端來杯冰紅茶, 又拉張椅子請我坐著喝。 我解釋說, 朋友遲到了。 她客氣地說不要緊, 大熱天, 坐著等, 免得人家來了, 妳已累得脫水暈倒。 這樣富有同情心, 比起我那早該跟她絕交的朋友, 貼心一百倍不止。 她可從不擔心我會等得腿軟, 甚至有遲到一個半小時, 將我餓昏的紀錄。 要盼她準時, 門都沒有。
沒想這回她居然忘了與我有約, 等了半天, 影子也不見一個。 就在這空檔, 我那早被荷蘭人謀殺了的自信心, 居然在人行道上復活了過來, 可稱現代奇蹟, 好比聖經裡, 耶穌拉著一個死去的孩子說, ”少年, 我吩咐你, 起來吧!”一般神奇。
那位不但供給我茶水, 請我坐下的小姐, 還給我無限鼓勵地說, 進去讓我們化妝師打點一下, 妳也可以照得美美的。 我不信, 回說, 人老了, 怎麼美得起來? 況且我又不上照。
她勸我免煩惱啦! 包妳滿意! 可能是小姐見我對這些時髦玩意兒十分低能, 而我的台灣國語又說得彆扭, 竟以為我是從香港來的, 就用她那聽了會讓我雞皮疙瘩落滿地的廣東話向我保證, 照出來的像, 一定“同鬼那麼靘”。 我當然知道, 這裡講的鬼, 自然是倩女幽魂那種女鬼, 而不是惡鬼啦!
進了照相館, 才知小姐芳名莉莎, 辦事效率一流, 立刻就招來化妝師凱蒂。 雖從未謀面, 但她一臉淡妝, 神情冷漠。 照面時, 似乎看到了我, 又彷彿沒看到我, 我這才知道甚麼叫目中無人。 既而又想, 真正的化妝師本當如此, 又不是百貨公司的專櫃小姐, 還用得著笑臉迎人嗎? 她嚴肅不帶笑意, 甚至還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打量, 表示她有專業自信。 頓時, 彷彿這裡變成了中古時期的奴隸市場, 耳邊響起的盡是叫賣女奴的聲音。 我如商品般, 站也不是, 坐也不是, 笑也不是, 哭也不是, 心中砰砰亂跳, 就怕她不中意打回票, 假如推銷不出去, 那可丟人了。
凱蒂舉起渾圓的臂膀, 突如其來將我垂在脸上的頭髮一把揪起, 看見了我右側太陽穴處的褐色斑點, 發現新大陸似的嗯了一聲說, 要蓋斑! 不過皮膚還可以, 就是少了點彈性, 然後就匆匆離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 鬆了口氣。
隨後, 攝影師巴畢也加入評頭論足的行列, 年紀輕輕卻一臉倦容, 頭髮翹得比史達林的鬍子還高, 連我家沒剪毛的小狗頭頂那綴亂毛, 還比他的頭髮服貼三分。 巴比瞇著眼瞧了一會, 說句”行啦!”, 調頭就走。
約好下週同一時間來開鏡, 講價錢時, 還心存疑慮, 萬一他們的技術又將我照成了個惡鬼怎麼辦? 莉莎說, 放心啦, 不滿意不收錢。 不過約法一章, 頭天晚上臨睡前不可喝水, 以免變成腫眼泡。
開鏡那天, 凱蒂讓我坐在化妝鏡前, 自己看自己, 還吩咐說, 有哪些不滿意的地方要跟我溝通唷! 我不好說, 上了年紀以後, 每況愈下, 不滿意的地方可多啦! 不如將自己完全交託, 請她看著辦吧!
半小時後, 對著鏡子一瞧, 嘿! 我果然變得青春了。 平日慣用的咖啡色系, 全被她改為淺淺的粉豆沙色。 粉豆沙的腮紅, 粉豆沙的眼影, 粉豆沙的脣膏與指甲油, 一改多年不佳的氣色後, 凱蒂還為我戴上長長的假睫毛, 又塗上厚厚的睫毛膏, 並讓我換上一襲及地的寶藍色洋裝, 著上高跟, 我靦腆地望了望她。 承她鼓勵說, 習慣就好。
現在由巴畢接手, 領我來到樓下的攝影棚。 幾張桌椅, 幾個花瓶與可以升起或降落的活動佈景, 加上幾架呈傘狀, 探照燈般的燈光器材。 剎那間, 我成了第一女主角, 這個心態真難適應。 平日無論走到那裡, 從沒人多看我一眼, 此刻卻成了焦點, 突然間的改變讓我變得緊張, 路該怎麼走, 腰背該怎麼挺, 臉部肌肉該怎麼控制, 竟忘了個精光。
巴畢的助手鼓勵說, 放輕鬆, 放輕鬆! 眼睛要靈活, 不要呆滯。 我作了幾次深呼吸, 思索著眼睛怎麼才可變得如他說的那樣。 心想, 不如拿攝影師當排翅鮑魚吧!我這人好吃, 有人曾說過, 一提到吃, 我就兩眼放光, 而放光的眼睛是不可能呆滯的。 不料當我一眼見到巴畢一付病歪歪的德行, 深感這樣的想法, 實在委屈了那人間美味。 料不到攝影師不知檢討, 火氣還大, 竟將手中相機往桌上一擱, 批評說, 笑得那麼僵, 怎麼拍?
助手過來打圓場, 請我換個角度試試。 我嘟嚨著, 假如是與我的狗兒子合照就會自然, 因為牠可愛又不聽話, 拍照時讓我分心, 只顧牠而不顧自己, 況且我一見牠就笑, 比現在這樣一本正經地面對魔鏡好多啦! 助手聽了, 立即舉起右手指向巴畢建議, 把他想成小狗不就行了? 我忍俊不住笑了開來, 卡擦, 卡擦, 巴畢總算滿意了。
一週後驗收成果, 為攝影公司在人行道上兜生意的年輕人過來對我說, 照得好美。 我半信半疑地走了進去, 莉莎笑容滿面地迎上前來, 又奉上茶水, 將二三十張照片拿來我看, 問要挑選多少張?
怪就怪在這裡, 明知照片照得比自己年輕, 卻還沾沾自喜, 並安慰自己說, 想當年, 必定也曾有過這等模樣。 既然影中人是自己, 雖然沾了高科技和凱蒂與巴畢的光, 我也不必過分慚愧, 人生能有一次這樣的留影, 就值得安慰了, 何必為真真假假, 虛虛實實而苦惱? 何況以往我在鏡頭下當了那麼多年惡鬼的夢魘, 從此可將它拋諸於腦後, 換來一分得來不易的輕鬆, 不知多麼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