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0月 23, 2014

那串在風中看海的日子

直到參加今年初的一個藝術作品徵選,加藉華裔畫家金康麗才發現烈治文市的漁人碼頭,竟是當年剛來溫哥華時,她在風中看海的地方。

自一九七三年八月起的一串日子裡,每晚十時,她都會攜帶飯盒,準時來到中國城,隨著三十幾位魚工登上一輛巴士,任憑駕駛東彎西拐地將大夥載去工廠,她也就此告別了教學生涯。

康麗十分率性,與她令尊前台灣空軍參謀長金安一相似。一九六三自台灣師大藝術系畢業後,她不顧家人反對,為情堅持,下嫁給清貧卻才氣橫溢的同系僑生何汝楫,並勇敢地隨他搬去陌生的香港,以教書為業。

後來移居加拿大,主要為了兒女。香港高樓林立,擋住了陽光,自她家公寓窗口望去,只見生銹的鐵柵和隔鄰灰濛濛的水泥建築物,一對兒女缺少活動空間,終日困守在斗室裡。

清明節,全家去掃墓,小女兒仰望天空,竟驚訝地問:”天怎麼是彩色的?”她這就下了決心,一定要揮別香港不見天日的生活。

八月來到溫哥華,陽光將沿途人家的草地照得青翠欲滴,而她女兒更快樂地喊著:”真好!真好!外面也有冷氣。”康麗就知道,對一家人來說,這都是個無怨無悔的選擇,雖然當時他們只有兩隻皮箱,連地下室也租不起,還得與人分租。

偶然聽人說起,中國城附近正在召募魚工,康麗急忙趕去報名,卻發現已大擺長龍,應徵的有白人、土著印第安人和以講粵語為主的華人。

負責徵選的一位太太,發現康麗會講國語,立刻就雇用了她,還說,這是因為她出國四十年來,再沒聽過鄉音,如今聽到了國語,不知解了她幾許鄉愁。

康麗藝術氣質天成,一心只想摔脫世俗綑綁的包袱,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十分淡泊,他家能將五塊錢自救世軍買來的沙發,用上經年,又能將床墊鋪在地上,睡了也甘之如飴。

她一直都與汝楫這麼認為,只要不放棄藝術,只要有好手好腳,不怕討不到生活,至於適應方面,她認為這是個願不願意的問題,而不是能不能的問題。

他倆在困苦中互勉,教鞭雖然擱下了,但藝術卻成了一輩子的追求。

第一天在公司巴士上,遇到了一位來自上海的太太,她非常瞭解新移民惶惑不安的心情,就安慰康麗說:”三年後,你們就可站起來了。”連後來那太太送了一個床罩給她時,還不知這句話為康麗帶來了多少希望!

那晚來到濱海的魚廠後,康麗也去廠房領亙白制服、塑膠圍裙和膠靴穿上,再戴上塑膠手套和帽子,拿了把約一尺長短的利刃,列隊站在一長條木製檯階上,望著去了頭的鮭魚在工作檯上源源滾來。她抓住魚身,使勁切除頸邊的魚鰭,一刻也不敢懈怠,直切到雙手發麻。

休息時間,她端了咖啡站在碼頭上,享受著清涼的海風吹拂,天上星光閃爍,海浪擊拍著碼頭,她將目光投向遠方的海水裡,心中只想捕捉那一剎那的感動,將它用彩筆勾出永恆,然而當時她分辨不清方向,竟不知這裡便是烈治文漁人碼頭。

清晨六時下班,她又隨大夥搭乘巴士往中國城方向走去。那天正巧大霧,駕駛迷路上不了橋,大家心急聒噪,幸虧上海太太說:”大家不要吵,讓他慢慢開。”,車廂裡才安靜下來。

終於回到了中國城,何汝楫帶了一雙兒女,也隨著其他家屬正焦急地等候,見了康麗,孩子就放聲叫喚”媽媽”,讓她高興得忘了手臂的酸麻,沉浸在一家人相聚的幸福裡。

兩個月後,她被調到中國城附近海邊的魚廠工作,因是白天班,又給了她在艷陽下看海鷗在青山碧海間盤旋的機會。

次年三月,街上仍有薄冰,康麗雖穿了層層衣褲禦寒,但在戶外自鯡魚肚中挑取魚子,不一會功夫便凍僵了背脊和雙手,她必須立刻在魚廠提供的熱水中浸泡,待手回暖,恢復了知覺,才再繼續工作。

四月來臨,魚季終於結束,康麗開始學習英文和打字,但那看海的日子卻牢牢地拴住了她,幾次她都發現打出的字,竟都化成了鮭魚,一尾尾地在她眼前漂過。最後,她終於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而汝楫也進入了一家廣告公司,生活便安定了下來。

康麗從不介意工作辛苦,因為她心中有夢,夢中盡是藝術。假日,全家攜速寫簿,遍訪山川湖泊寫生,她和汝楫也從未中斷過創作與參展。一九九二年女兒唸完醫科,兒子也進入影藝界,溫哥華卻突然爆發了一場砍樹風波,將她向藝術的領域中又推進了一步。

當時,許多華裔移民為了風水,將家中的樹毒死,又有人要砍去他家門前高大的橡樹,許多熱心環保的人士便爬到那樹上抗議,因而引起議論紛紜,正巧她家附近的中央公園,也有為拓寬碼路,要砍去一些百年大樹的傳言。

康麗來到中央公園,站在樹林中抬頭觀望,只見枝葉遮掩了烈日,樹蔭下一片清涼,林中鳥雀此起彼落地歌唱,野雁以此為家,不免讓她想到,這些百年大樹成長不易,若是將此砍去,對生態的破壞,教人怎能妥協?當下她不禁激動得顫抖起來。

回家後,她立刻將這份感動捕捉到畫布上,她要將那些百年大樹畫下來,畫森林中的森林,畫風中的樹,畫樹木在水中的倒影,畫倒影的變化萬千,自此她便不停地畫,不停地參展,再也沒歇過。

多年來,她作品的主題,已由自然生態改為花卉,又改為人物,更進一步著重種族與文化的融合。而她作畫手法,也由早期的印象派,變化為立體派,目前的作品,則多以表現派呈現,充份地展視出她在加拿大享受到的自由感。

今年年初,喬治亞港灣罐頭國家博物館及烈治文畫廊聯合主辦了以”魚工”為主題的畫作徵選賽,康麗來到烈治文報名,當她走在碼頭上時,驀地驚覺到,這不正是當年在風中看海的地方?

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又回到了那拿著利刃切魚鰭的日子裡。她想起那位思念鄉音的徵選主管,那曾給了她希望的上海太太,想起工作檯上滾滾而來無頭的鮭魚,想起站列在木製台階作粗了臂膀的女工,還想起了成桶灑了鹽的肥美鯡魚子。

就這樣,她的六幅畫作將魚工的生活深動地刻劃了出來,她也因而獲獎,其中兩幅作品在該博物館展出結束後,又應邀於年底再在烈治文畫廊,展出那串在風中看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