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夕陽早己被灰黑濃密的雲層遮蓋了,一艘來自遠方,顯得疲憊不堪的貨輪,正穿越潮濕的空氣,駛入了溫哥華獅門大橋下暗藍色的海灣.
"希望之點"就在離橋不遠的史坦尼公園山頂上,深秋的霧氣己逐漸開始聚集,附近那家餐館裡早己亮起了燈火,白日的喧鬧聲也逐漸沉靜了下來,停車場上還只剩下最後三部車輛,遊客們都已在夜幕深垂之前紛紛離去了.
一位手提公事包,頭戴寬邊呢帽,穿深藍色風衣,蓄著稀疏鬍鬚的矮小男子自餐館裡出來,正往停車坪的方向邁去,卻一眼看到了魏宏達,就立刻止住了腳步,然後改變方向,緩慢地朝他走來,還逕自靠著他在木椅上坐下,瞄了他半晌才操著廣東國語問:"人都快走光了,不打算回家?"
魏宏達詫異地望了望他,心想,又一個老中,今天在這裡等了一天,來來往往的人群,百分之六十的人不是說國語便是廣東話,怪不得剛來加拿大時,就聽人預測,不出公元兩千年,一半以上溫哥華的人口都將是炎皇子孫哩!
他伸手至夾克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點燃,吸了一口,瞇著眼,臉上的紋路全向鼻眼集中,像捏緊了皮的肉包子似的,然後噘起乾裂的嘴唇,噴出一縷嬝嬈的白煙來回答:"我在等人...一位好朋友."
那人略帶揶揄地笑著問:"天快黑了,你朋友還會來嗎?"
魏宏達眼睛望著地面,雖然沒用手去觸摸,卻知道濕氣很重,那草皮和地上的小石子像上了層油似的,在微弱的路燈下發出滴溜溜的亮光來.等了整整一下午,連丁偉成的影子都沒見著,他還會來嗎?魏宏達自己也在心中敲著悶鼓,但在這陌生人面前,可不能不給自己留點面子,男人嘛,這點尊嚴是少不了的,於是就擺出一付信心十足的樣子回答:"會來的."
那人好心地提醒他:"或許人家忘了,或許爽約了,為什麼不去打個電話?"
"他會來的,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知道他."
但他沒對陌生人說,自己知道的是以前的丁偉成,現在人家己是一家中型石油上市公司的總裁了,環境非常好,住在高級地區的華屋裡,出門有司機駑車,到遠處開會,還有自己的專用噴氣機,渡起假來,天南地北,哪個好玩的地方沒去過?那樣美味沒嚐過?或許早已忘了以前兩人共吃一個便當的事也不定,但若還記得,他一定會來的.
想起分便當他吃,魏宏達就好笑,當年的丁偉成萬萬沒料到會有今天的風光吧?!連美月這麼講求名利的人都看走了眼,不然起初怎會下嫁給他?還不都為了魏家比丁家有實力?走錯了一步,弄得天下大亂,都是她不知道"小時候胖,不算胖"這句話的結果.
那個年頭,國民政府剛從大陸撤退到台灣來的情形,魏宏達可是一點一滴都沒忘懷過,或許這與他每天都在回想從前,多少有些關係.
小學五年級時,與他同坐一張桌子的丁偉成當班長,還記得級任導師為了安排坐位的事,特地對他說,你己經留了一次級,總不能再留第二次吧!?坐在班長旁邊,多多學習,有問題可以向他請教,你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嗎?不知道的話,大概你也聽過孟母三遷的故事吧!?我這個安排,就是同樣的道理.
誰都知道,能當班長的,都是些品學兼優的學生,這點丁偉成也不例外.
雖然當了班長,但那時的他卻長得不怎麼,又高又瘦,活像根晾衣服的竹竿似的,加上一臉菜色,而那身制服,像是他媽用來裹腳的腳布似的,把他整個人給綁得好緊,至於那褲管,永遠都只向小腿肚看齊,下面便成了媽媽不疼,舅舅不愛,沒人憐沒人要的一截,一年四季,光溜溜的露在外面,任他日晒雨淋沒個遮攔,那付沾滿了灰泥的德性,哪有他日後的半分瀟洒?
美月從小便是個鬼靈精,當然不會將丁偉成看在眼裡啦!那時,她可是老釘著他魏宏達打轉哩!十歲生日那天,還偷偷邀他去她家吃長壽麵.她的功課跟他一樣,也不怎麼,有次數學小考,兩人的成績不分軒輊,一個十五分,一個二十分,便一同被老師叫去辦公室聽訓詞,至今想來,他還覺得怪窩曩的.
那時老師數落起他來,總是老套,為什麼不樣樣都跟丁偉成學呀?人家這好,那好,沒一樣不好,相反的,就數他魏宏達沒一樣好,千篇一律,尤其當著美月的面,叫他太不能作人了,要不他絕不會故意臭丁偉成,說他的鼻子也好,還可以當個聞香隊的隊員哩!難道我還得學他那狗鼻子不成?
老師生氣了,學生居然敢頂撞師長?真是造反啦!老師突然把桌子"啪"地一拍,嚇他一跳,問,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尊師重道呀?什麼狗鼻子不狗鼻子?非得給我說個仔細不可,不然今天可饒不了你.
當年的老師多有尊嚴啊!被這一吆喝,他給嚇得眼睛都紅了,便雞蛋裡撿骨頭地說,丁偉成每天都眼睛睜得老大地看人吃飯,鼻翼還一扇一扇地聞人家的菜香,而且直嚥口水,好討厭!說著他還斜瞄了美月一眼,她正低下頭去,摀住嘴在偷偷的笑哩!
半年後,沒料到狗鼻子真的出事了.那天丁偉成患腮腺炎初癒,中午蒸得熱騰騰的便當才給抬回教室,魏宏達就發現自己的便當不見了,便急忙跑去報告老師.平日老師似乎不怎麼了得,但那次找便當,才顯出他的神通廣大來,真沒想到他的本領竟與福爾摩司不相上下,只一刻功夫,居然在一棵大樹下把丁偉成給找到了,只可惜遲了一步,盒中的蛋炒飯和紅燒蹄子早已給吃了個精光.
連自己都面帶菜色的老師,雖然偏心丁偉成,還是叫他去罰站,又打他手心問,不是跟你說過,別人吃東西時連看都不要看嗎?怎麼會這麼沒志氣,去偷吃同學便當呢?
丁偉成低著頭,小聲地解釋說,我想吃蛋炒飯想了好久,他家菜裡油汪汪的,吃光了的便當,剩下的油珠還能在盒裡打滾...
美月長得像貌平平,圓圓的臉龐,白凈的皮膚,單眼皮,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細縫,不美卻十分討喜.
那天放學,美月就拖住來接她的母親,瞄著丁偉成指指點點,還摀著嘴吃吃地笑,然後又在她母親耳邊咕噥了幾句,她母親就走過來,輕聲問魏宏達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去她家吃碗餛飩?
不用說,他當然去了,明知家中除了廚子和阿巴桑外,也不會有別人的,父親一定是在店裡忙著作生意,母親一定又在那家搓麻將,哥哥姐姐一定都還在外面玩著沒回家哩!他一人回去幹嘛?
後來,魏宏達認為這是他步入她撒下的天羅地網中的開始.
續陷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