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1月 12, 2012

半山風雨半山雲(二)

高三那年,母親的話閘子,彷彿是缺堤的黃河似的,經常滾滾而來,叨來叨去,還不都是那一套?

她說她,平時怎麼那樣不用功?成績總是不死不活?雖然勉強跟得上班,難道就不能再好些?隔壁街上的小梅書可唸得呱呱叫,還是藍球校隊哩!能為低她一班的學生補習功課,而妳,什麼都是一問三不知,慚不慚愧呀?不慚愧倒也罷了,明年要考不上大學,看妳怎麼辦?坐在家裡當大小姐嗎?可惜沒那個命,我們怎麼供得起?出去找工作吧,憑妳那點斤兩,誰雇呀?我們又沒人事背境,縱或節衣縮食,有錢幫妳買官禮,但連官府的門朝那個方向開都摸不清,怎麼送?早跟妳看過相啦!唯一的出路是升大學,再不就快去嫁人,找張長期飯票,乾凈琍落.

最後每次還說,這是妳爸要我轉告妳的,說爛了嘴還不聽的話,不如去死吧!她家有這個規矩,父親是不多話的,一切都得靠母親傳達聖旨.

期末考前,小梅邀她去看電影,說是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於是她便撒謊,說要去溫習功課.母親信得過小梅,答說好啊!兩個臭皮匠,比得上半個諸葛亮.

就是那天,小梅告訴她,她住多侖多的姨母,為她辦了領養手續,免考托福,馬上就要啟程去加拿大了,聽得她好羨慕.她雖沒去過外國,卻知道那裡是個好地方,這些訊息都是陸陸續續搜集來的,正如母親所說,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為她家洗衣的歐巴桑,以前在天母美國人家做活,後來年紀大,被個年輕姑娘取代了,下山後,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人家.傭工仲介所的人說,她替外國人做過,眼光高了,要給她介紹不容易哩!上回有位太太來僱人,她問那太太,妳家喝不喝蒸溜水呀?星期幾擦銀器,星期幾擦銅器呀?洗廁所用不用消毒水呀?擦傢俱用不用亮光臘呀?嘿!嘿!把人嚇跑啦!

母親說,歐巴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要她降低身份為中國人家幫傭,實在太委曲了.外國人家乾凈,連馬桶都刷得雪白,中國人家齷齪,別提廁所有尿味了,即便是廚房,也油膩邋遢的,叫她怎麼吃得消?若不是上了年紀,怎會忍受這種虎落平陽的委曲?

小梅問她想不想去?她嘆口氣,留學是有命的,豈是阿貓阿狗都沾得上邊的事?英文不行,哪考得過托福?再加上又找不到人領養,光想有什麼用?但小梅卻拍拍胸脯,打了包票.後來是小梅的姨母在一間大學裡捐了筆錢,指定是給曉琴的獎學金,托福才免考的.

臨行前,去了一趟圓環夜市.父親不斷地往她碗中加添肉羹,母親試了幾次,每次都沒來得及開口,眼眶就先紅潤了起來.直到快吃完宵夜,才勉強擠出一段

話:"我們只籌得出三百美金給妳帶走,家裡情形妳是知道的.小梅的阿姨為妳找到了好心的衛逸豪教授,代墊保証金和路費,去了要跟他嗑頭."

衛家地方寬敞,樓上三房兩廳,地下室也全裝修好了,除有一間臥室外,還有一個小廳,一個壁爐和酒吧.接她來家,衛逸豪就說,這裡不多你一人,我住樓上,妳住樓下,想留就留下,將來找到工作再說,不會逼妳搬家的.

一路上正為吃住發愁,聽了這話,心頭卸下個大擔子,竟一撇嘴,淚水湧了上來,於是趕緊低下頭去,自皮包裡掏出那三百美金遞給他.逸豪用他那雙冰刀似的眼睛,望了她一眼,望得她僵住了,像著魔似的,一點也沒掙扎,便依他說的,將錢收好,往後留著慢慢用.

那天衛逸豪在後院的大洋台上烤肉,對她提起了一些尚未忘懷,卻己糢糊了的往事:"記憶最深的是椰子樹和扶桑花,還有半夜黑巷裡傳來按摩女的笛聲.有時正看著書,聽到賣餛飩的敲著梆子,由遠而近,總會立刻放下書本去買一碗來,當我看著小販在路燈下掀起鍋蓋,白騰騰的水蒸氣往上冒時,就覺得非常溫暖.都快二十年啦!我剛來的時候,也不過比妳現在大九歲."

續半山風雨半山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