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喬治替她洗完車房,進屋來在起居室喝了兩瓶啤酒,卻不急著回去,自顧自地開上了音樂,走到她面前深深一鞠躬,邀她跳隻舞,這才透露,他要慶祝一下,因為他又找到工作了,這回是被星探網羅去拍電影,他得好好感謝她這位天下最好的心理醫生,要與她共舞一曲.
第一次見她,是由印第安輔導委員會社工人員陪著來的.那時他頹喪得一連自殺了兩次都沒成功.一回是他抱著一塊大石頭跳水,因為在水裡吸不上氣,被悶得難受,後來實在不行了,才放鬆石頭,游上岸來;另一回是上吊,不巧他體重將那吊他頸子的繩子一拉,繩子承不起就"叭"一聲給拉斷了.既然沒死成,他就開始洗手,不停地用肥皂洗,把一雙手洗得掌心都泛起了白色,好像是死魚的肚子似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不停地洗,好像洗了才安心似的,要不整個人就像繃緊了的弦一樣,坐立難安.
楊曉琴後來幾次都開他玩笑說,既然你那麼愛乾凈,洗什麼手?不如來替我清洗一下車房吧!整個冬天,車子出出進進,不知給裡面帶來了多少泥沙,事實上她心裡明白,這都是因為喬治強烈的無助感在作崇.
喬治母親是印第安公主,父親是德國人.喬治英俊極了,長得一雙要人命的眼睛,看人的時候,能喚醒對方沉睡已久的溫柔,身高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臂上和肩膀的肌肉厚厚實實的.自深冬起,每週兩次都來她設在家中的工作室,由印第安人輔導委員會代付她收取的專業服務費.
喬治沒說不喜歡父親,只說不喜歡白人,他批評那些白人的道德不好,家裡死了親人,他們老是找尋各種藉口,耍賴不肯回去祭拜,有的甚至連張悼念的卡片都不往家寄,人死就死了,即使有些白人表示哀悼,也太過草率馬虎,不過是舉行個葬禮,將人往地裡一埋了事,大夥人再吃喝一頓,就算盡心,然後便一哄而散,哪像印第安人重視親情?
上次為了大舅過世,一得到訊息後,他連心帶人,就漏夜駕車趕回部落去了.一路上想著大舅曾經拿著紙煙捲,嘴裡一面噴吐著白色的煙圈,一面將眼眶四週的縐紋瞇得好深好深地告訴他說,生命是一個圓,萬物都有靈,我們印第安人的傳統,是尊敬天地萬物的,我們敬拜太陽和月亮,我們尊重部落中的每位老人家.
趕回去奔喪,許多個曰子他都是坐在熏了香草的小杖蓬裡渡過的,他敲著一面小皮鼓,伊伊呀呀地吟詠著一些愴涼的調子,哀悼了一個多月,竟連假都忘了請,再回去辦公室,才發現自己早己被開除了.
父親罵他是個不掙氣的壞胚子,多好的一份銀行工作,竟給弄砸了,死的不過是大舅,又不是你爹你娘,要你去嚎那麼久喪?還不是好吃懶做,想混水摸魚?跟你那酗酒的、不長進的母親一路貨.自那以後,他再也不想替白人作工了,連看醫生都不找白人.
她想,喬治洗手洗個不停的毛病醫好了,又要去當電影明星,舞一曲慶祝一下也應該,只是她怎會在與喬治共舞的一刻而將世界忘卻了的?這點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只覺得他那雙要命的眼睛,像太空中的黑洞那樣在吸取她的能源,突然間,她變得軟弱了,而他那厚實有力的臂彎,不斷地在主導,將她導向一個溫馨又浪漫的天堂.
那麼自然,像一水庫中的水那樣,滿了就得往外溢,是機械式的動作,那些全沒在心坎上留下痕跡,只是當滿水的時候,她急迫地跟隨著那引子,讓水往外流,讓體內的水壓下降,而停留在她記憶裡的,卻是那份她曾經擁有,卻又失去,但無法忘懷地被擁抱、被充滿的幸福.
她的心好久都沒跳得那樣快了,眼睛好久都沒閉得那麼緊了,他們互相吸取,當喬治靈活的肢體在瘋狂中突然靜止下來時,她才睜開雙眼,眼角的餘光正巧掃到逸豪操縱著電動著輪椅離去的背影.
不是說好愛玲帶他去看"歌聲魅影"的歌劇,要晚一點才回來嗎?
他那麼匆促地離去,竟撞倒了一大隻靠牆放著的古董大花瓶,"啪啦"地一聲巨響,使她自驚恐中推下壓著她的喬治,倉促地自地板上舖著的一大塊黑色的熊皮地毯上站起來,都沒來得及整理衣裳,便追在輪椅後呼喚:"逸豪,逸豪! ",但他彷彿沒聽見似的,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走,衝進了書房,將房門對著她的臉"碰"地一關,關上了他的心,這以後大概再也不會顧念她了.
續半山風雨半山雲(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