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逸豪從來也不只是顧念她一人,這點她早知道,她受他顧念的歷史,遠及不上愛玲久.他們是早在她出現以前,在系裡認識的,曾經一同走過青春,那時兩人都意氣風發,一個是研究經費最多的大牌教授,一個是美麗的天王女秘書,要不是她家裡反對,即使沒人撮合,也會譜出一段好姻緣.
但那是以前,不是現在,現在,愛玲雖己遲暮,卻還保持著當女天王時的那股傲氣,要不是看在逸豪的面上,她才不會請愛玲來當祕書,誰要請這樣的人呢?年輕的、能幹的、努力工作的、愉快有禮的祕書多著哩!誰會跟她一樣?成天拉長張臉,好像有人長期欠她債似的.
逸豪總護著她,說她孤家寡人怪可憐;曉琴卻嘀咕,到了該退休的年齡,竟霸著職位不放,耍賴也沒用啊!當愛玲吵著要去法院告大學年齡歧視時,逸豪知道人家大學也有大學的規矩,只好央求曉琴收容她,答應薪支由他貼補,因此她知道逸豪還是顧念她的.
雖然一同工作,愛玲可懶得找曉琴談天說地哩!要說,也都是指桑罵槐,某個自以為是的小女人,利用年齡大得當她父親還轉了彎的男人,騙吃騙喝,靠他學英語,靠他幫忙拿學位,靠他支持她開業,靠他作公關,哪樣不是靠他舖路?但她是真正愛他嗎?真正能為一個成熟的男人帶來快樂嗎?鬼都不信!
曉琴從不在乎愛玲對她的看法,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上流社會中,自己力爭上遊,努力作個文明人,愛玲過愛玲的陽關道,她走自己的獨木橋,河水不犯井水,各人生活在逸豪為她們設計的一個看不見,卻屬於自己的框框裡,過著無風無浪的平靜日子,誰教愛玲比她更早進入逸豪的生命裡呢?她自忖也無力將逸豪的回憶全部抹去,可是她一點也不在乎愛玲,對方已不是她的敵手了,說句實話,上了年紀的女人,還有什麼戲好唱?任她怎樣威風神氣,識時務的,總有一天,逐漸也能學會好漢不提年當勇吧!
那樣的平靜,終於被一個患了憂鬱症的女人上門來要求急診而給擾亂了,當她來到工作室,見不到曉琴時,就急得直跺腳.
病人問:"楊醫生不在嗎?她去了哪裡?"
愛玲回答:"我又不是看管她的人,怎麼知道?"
"假使再見不到她,我就要去自殺啦!"
愛玲回答:"老實說,自不自殺,干我個屁事!"
病人在她工作室切腕切得不夠深,血沒咕嚕嚕地流滿一地,竟給即時發現搶救了回來.沒死成,病人便躺在床上對曉琴告狀.於是她沒與逸豪商量,當時就請愛玲走路,那樣的堅持,沒一點回旋的餘地,他後來也沒再為她辯護,愛玲就是在那種情況下與逸豪失去聯絡的.
至少曉琴以為他們失去了連絡,直到有天逸豪突然頭痛,辦公室同事將他緊急送去醫院,在她還沒得到消息的時候,愛玲就知道了,原來逸豪在完全昏迷過去前,拜託了一位助理打電話去愛玲家中,說他因病要爽約了.
曉琴趕到醫院,才走到病房外,就聽那助理在裡面對愛玲說,衛教授叫我給妳打電話時,人還很清醒,他一再關照,不要讓妳空等,然後才完全昏迷過去.愛玲感動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抓住他問:"醫生怎麼說?嚴重嗎?"
曉琴這才知道,原來天下有些關係是切不斷的.
發病的頭一天,逸豪下班回家,說人有點昏昏沉沉的,不過曉琴請他去後院施肥,他並沒拒絕,可是當一鏟子往後院那棵藍松的根部掘下去,連土都還沒翻起來的時候,他就喊說吃不消了,扔下鏟子,回到床上躺了一下才起身,就又提起要退休的事,這個陳舊的話題,最近這陣子一直都是家中的談話重心.
每個黃昏,只要天氣許可,逸豪都會在院子裡做這做那,做完後,總會倒杯冷凍的啤酒,坐在後院的野餐桌上咕嘟咕嘟地喝著.
辭退了愛玲後的一天,他突然說起要作立刻退休的打算.他預備去溫哥華島上買個農場,每天做些粗活,拿鋤頭和鐵鏟挖土,種些蔬菜胡籮蔔,種上滿院能吸引蝴蝶和蜂鳥的花草及果樹,開始享受人生.
初次聽到這些,曉琴笑著握住他擱在桌上的雙手,翻過來說,讓我給你看看相.她用指尖在他手心上畫圈圈,搖著頭說,不對,不對,這哪像農人的手?這手的主人充滿了智慧,充滿了才情,這是一雙扶弱濟貧的手,一雙頂天立地的手啊!再說,你都還不滿六十五,怎麼就說退休?人家雷根七十出頭還當總統哩!那時競選,是他自己說的,穿襪子都還能作金雞獨立勢地站著辦事!你退什麼休?不要退!不要退!再陪著我多作幾年事吧!
後來他若再提這話,曉琴就會生氣,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大聲責怪他,什麼退不退?還不是為了愛玲而要給大學點顏色看看,才要與她共進退?要真這樣的話,不如你去陪她過那種死氣沉沉的無聊日子,別守著我,別拖累我,我是要享受這種活蹦亂跳的人生的,苦熬了小半輩子,總不能才見天日,就得陪著你去那鳥不下蛋的小島上隱居吧!?
雖然她一點也不認為逸豪是為了那個原因才興起退休的念頭,她還是這樣故意編個理由來將他一軍,說真的,愛玲還有什麼值得重視之處呢?她不斷地往生命的斜坡下滑,都快滑到山腳底下了,即使一輩子沒討過老婆的男人都不見得會被她吸引,更何況逸豪有了她曉琴,論青春、論容貌,自己哪樣比不過愛玲?縱然如此,她還是有意教他啞吧吃黃蓮,給他亂扣一頂帽子,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再隨心所欲地提出退休的事?
原以為逸豪會指天指地的發誓賭咒,他怎會為愛玲幹什麼?真是胡說八道!並會勸她不要胡思亂想.誰知出她意料的,逸豪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縐了縐眉頭,還神情怪異地用那雙冰刀似的眼睛朝瞄她一眼,什麼也不說,真讓她大吃一驚.這以後,他愈變愈沉默了,不僅不提退休,什麼也不提了,倒是他兩鬢像霜染了似的,又多了一層灰白.
什麼都不提也就罷了,怎知忽然間,卻變得什麼也不做了.臘月天,曉琴去佛羅里達開會回家,竟發現逸豪買了張單人床回來,放在他自己書房裡,說最近要趕一篇論文,晚上得加班,免得做得太晚,回臥室去吵醒她,暫時決定就在書房裡過夜.
曉琴想問,你是鬧分居嗎?但她忍著不講,她明白,他睡哪裡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要知道他最近怎麼什麼也提不起勁來?睡在一張床上,不做還是不做,人在身邊又有什麼用?毛桂珍的情形,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毛桂珍特別喜歡她工作室那張舖在壁爐前的熊皮地毯.每次她都坐在上面,望著爐中只供裝飾,卻不散熱的火光,抱著膝頭自言自語:"換作是妳,妳能不恨?"
她說,每天晚上,她和牙醫都背對著背地躺著,不一刻功夫,他就打鼾了.他的鼾聲驚天動地,能把家裡的小狗吵得受不了,只往地下室鑽,而且他的口水會在喉嚨管裡打轉,像人早起漱口那樣,甚至還會發出吹口哨的聲音,害得小狗又以為是在喚牠,就急吼吼地又往樓上跑,有時牙醫還趁人不備地在被子裡放個響屁,若遇上連環屁就更糟了,他哪管她心中有多難受?
毛桂珍四十出頭,臂上和腿上的肌肉像鐵打的,她說別看牙醫是個老外,成天忙著與病人的口水打交道,也不去健身房運動運動,週末就躲在車房裡裝修他三萬元買來的古董老爺車,手勁腿勁都不行,給她一摟,他就得求饒,彷彿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那樣,逃都沒得逃,只是摟著了又怎樣?還不是白費力氣?
續半山風雨半山雲(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