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0月 19, 2014

昨日卻在燈火闌珊處

今年十月, 參加政大海外校友嘉年華, 回到暌違了五十年的母校時, 才發現時光無情, 望著熱情招待我們的學弟妹們和那一張張洋溢著歡笑的臉孔, 望著他們擋也擋不住的耀眼青春時, 真叫我百感交集, 比我對著梳妝鏡, 數算著臉上紋路的那一刻, 還要叫我驚心動魄, 這正是不比不知道, 比了嚇一跳! 恍惚中, 我耳邊響起了一首早被遺忘的老情歌: “親愛我已漸年老, 白髮如霜銀光耀; 可嘆人生似朝露,青春少壯幾時好?”

如今的母校, 不僅高樓多了, 而且既新式又現代, 校園內還有小橋流水, 有高山與林蔭大道, 而且處處綠意盎然, 唯一的遺憾, 是我轉來轉去, 就找不到當年留下了我無邪青春的新聞大樓.

出了校門, 再也找不到當年賣陽春麵的麵攤, 那滷蛋的美味, 令我至今難忘. 往右邊走去, 仔細尋覓, 就不見那戶對街上的小屋, 那戶農家沒有窗簾, 但每日都打掃得窗明几淨, 小小對街的房間內, 有張方形木桌, 兩旁是板凳, 木桌上方, 吊著一隻不超過四十支燭光的燈泡, 不明亮, 卻十分溫馨. 那, 就是我當年的夢想, 夢想著那一天, 若也能有間那樣溫馨的小屋, 於願足矣!

新聞系畢業後, 蒙恩師齊敬堯教授介紹, 到台灣新生報充當實習記者. 那段日子, 至今難忘, 許多讀過我的小說 “ 煙鎖重樓” 的人, 至今還常對我提起那本書, 令我既歡喜又慚愧。

那本書是記錄我當新聞界學徒時的幻想與往事, 我學了不少, 見識了不少, 還在我的青澀歲月裡夢見不少。

剛出校門, 不懂禮儀, 連怎樣喝咖啡都不會,是進了報社, 跟著同事去博愛路上的黑松咖啡館時, 讓我第一次接觸到西洋事務. 還記得, 當我看著一個白色瓷碟上, 除了放著一隻裝滿了黑色液體的白瓷杯外, 還多了隻銀色小勺, 我就想, 咖啡肯定是用小勺餵進嘴裡的, 不然要小勺幹嘛? 因此我就將那苦水般的咖啡, 一勺一勺地往嘴裡送, 直到當時的採訪組副主任李文中對我說, “ 別那麼秀氣嘛! 咖啡是端著杯子喝的, 小勺子是讓妳攪拌奶糖與咖啡用的.”自那以後, 我才學會喝咖啡之道。

是那次, 才讓我知道甚麼叫土氣, 當時的我, 是可以在漫畫大師牛哥的大作 “土包子”中當主角的. 只是我想不通, 為甚麼學校都沒教這些呢? 四維八德固然重要, 現代社會的禮儀也不該忽視呀! 尤其是對我們這些需要出來跑新聞的。

不久, 我被指派去當報社大牌的外交記者的跟班. 他負責採訪一位非洲訪華的元首, 而我卻是訪問該國的第一夫人. 若我沒記錯, 那次是在圓山大飯店, 除我外, 還有兩位比我資深的女記者也與我任務相同, 一位是中華日報的, 另一位是中央社的。

那天, 我們等待了又等待, 對新聞局在場的官員詢問了又詢問, 竟連那第一夫人的影子也沒見到. 就在此時, 一位個子不高, 皮膚燻黑的漢子西裝革履地出現在長廊上. 那官員見到救星似的說, 他們的新聞部長, 讓我問問去。

幾分鐘後, 他回來說: “沒問題, 部長只要妳們每人在他臉上親一下, 他就去安排.”

中央社女記者有經驗又貌美, 就問: “親得嗎?”

官員說: “當然親得啦! 國際禮儀嘛!”

正說著, 那部長走了過來, 笑容滿面地問: “誰先親?”

兩位先進朝我一指, 當然她囉! 她最資淺!

於是我們三人排隊, 我站第一, 中華日報的女記者第二, 中央社的第三. 就當我們各就各位時, 我竟不知徵信新聞 ( 時報的前身) 的攝影記者也就位了. 當我老雞啄小雞般的崛起嘴唇, 在部長黑得發亮的表皮上點了一下時, 閃光燈一閃再閃, 我就成了祭品. 當時還不知嚴重, 採訪完夫人後, 回報社發稿, 入睡前還期望明天那專訪能在重要版面刊出呢!

第二天接近中午時分, 來到報社, 向採訪主任張明大姐鞠躬問好時, 她卻滿臉怒容, 厲聲吆喝: “過來!”

嚇得我頓時渾身冒汗, 不知出了甚麼差錯. 走去一看, 她辦公桌上放著 一份 “徵信新聞”, 她叫我自己看看! 不看還好, 看了嚇一跳, 原來徵信新聞的攝影記者糊塗, 拍照找錯了對象, 不但沒拍到人家的第一夫人, 還將鏡頭對準了自己人, 連那頭版編輯也糊塗, 竟在要聞版的正中央, 刊登了我那幅 ”啄小雞” 的模樣, 還寫上標題助興, “中國小姐, 初行洋禮”。

這時, 張大姐又用手關節將桌面敲得咯咯響, 厲聲指責: “妳把新生報的臉都丟光了. 甚麼臉不好親, 偏偏去親一張黑臉! ”  

緊接著, 又加了一句, “新生報有妳不嫌多, 無妳不嫌少, 妳收拾一下, 可以走了.”

我沒回家, 一路流淚奔向政大, 運氣好, 找到了齊老師, 跨進他辦公室就哽咽地求告: “老師救我!”

齊老師大驚, 問出了甚麼事?

我哽咽著說: “我被開除了.”

“開除? 為甚麼被開除?”

“因為我親了黑人的面孔.”

齊老師驚得跳起來: “為甚麼你去親黑人的面孔?”

我哽咽著回答: “ 為了寫專訪.”

老師聽得一頭霧水, 因為他從未教過我們, 寫專訪要先親吻黑人面孔的. 直到弄清真相後, 齊老師忽然哈哈大笑, 作他學生那麼久, 從未見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過, 我愣了一下, 忘記還掛在臉上的淚水, 不好意思地也陪他笑了.

他站起來說: “走!”

我怯怯地問: “去那裡?”

“找張大姐去.”

來到新生報, 當他坐在張大姐桌前談話時, 我獨自在大辦公室後面, 找了一張空椅坐下, 不時偷偷瞄他們一眼, 嚇得手心流汗, 但齊老師卻輕鬆地翹著二郎腿, 有說有笑, 就這樣, 我又回去上班了。

漸漸, 張大姐看我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視若無睹, 記得有一次審完了我的特寫稿, 大姐走到我桌前說: “妳一定是看過很多章回小說, 以後寫稿時儘量不要用那樣的語氣.”自那以後, 她時常誇獎我, 使我漸漸有了信心, 當然我也得遵守承諾, 不再親吻黑人。

編輯部同仁也與我相處甚歡, 至今難忘的是第三版的主編宋元明, 每次特寫, 他都用最明顯的手法刊登. 還有一位就是袁良大哥, 他是政大新聞研究所畢業的, 山東人, 那時是單身漢, 卻十分節儉, 家住中和。

當時大家都很清苦, 怎麼也想不到袁大哥是有錢人, 直到有次中和大水, 他的財富才曝光. 主要是他為人謹慎, 只因信不過銀行, 就將成年貯蓄都藏在箱底, 沒想中和會淹水, 竟將他半箱子紙鈔給浸透了, 一張張黏在一起, 年糕似的. 大水退去後, 他不得不請假在家, 打掃泥漿不說, 還得將大疊大疊的紙鈔拿出來曬太陽, 這才讓人發現他居然是個有錢人。

知道他有錢後, 我們就不時找他請客. 新生報的晚餐不怎麼豐富, 袁大哥常帶我們出去打牙祭. 有回, 帶我們大夥到中華路一家北京館吃牛肉餡餅. 吃完後, 他付了鈔就往外走, 忽然聽見店家小二高聲大叫: “小費五毛, 謝啦!”

沒想袁大哥觸電似的立即轉身, 伸出手來, 說, “拿來, 拿來! 忘了叫你找錢!”

就這樣, 他拿回了五毛錢, 當他心滿意足, 將雙手放在西褲口袋中, 正往外走時, 突然聽到店家小二又叫說: “小費收回!”

只是這次叫聲格外洪量, 引得大家注目, 除袁大哥外, 我們都爭先搶後地奪門而出。          

十數年後, 我們三人又在紐約相逢, 那時袁大哥已有了嬌妻, 元明兄還在打光棍, 我就為他牽紅線, 沒想一舉成功, 沒多久好友KAY就成了我的宋大嫂。如今袁大哥作古已多年,而今年七月,元明兄也於臥病多年後走了, 我特地去紐約送他最後一程, 算是有始有終。

在新生報工作時, 我還另外兼職, 先到教育電視台 (華視的前身) 主持文教節目, 又轉到台灣電視公司主持 “藝文夜談” , 讓我有機會結識了許多響叮噹的人物, 包括吳大猷, 葉公超, 葉醉白, 李超哉, 徐訏, 王藍等。

青春歲月裡, 我如醉漢一般, 跌跌撞撞, 別的同學都一帆風順, 獨我命苦, 經常需要貴人相助.

一九六八年辦理出國手續時, 才知道自己上了黑名單, 不准出國. 正當走投無路時, 忽然想起李煥老師, 當年跑救國團新聞時, 每次見到他, 都行九十度鞠躬禮, 於是決定拼死一博, 上書李老師. 報告他說, 您這不爭氣的學生, 一定是得罪了黨國, 才會登上黑名單, 不然怎麼會被禁止出境呢? 我捫心自問, 除了每次開黨內小組會時經常開遛外, 我從未說過半句叛黨的話, 也沒做半件不忠不義的事, 為甚麼要關我禁閉呢? 求老師救命, 給我一條生路, 讓我出國去吧!

沒想這招竟然靈驗, 老師立即指示, 解除我的 “禁足令”, 我這才能於一九六九年移民加拿大. 五年後, 拿到加國公民身分, 才敢返台探親, 但我不曾忘懷李老師的大恩, 特地買了禮物孝敬, 聊表我遲來的感激, 展轉託人送去。

抵達溫哥華後, 見到當地華人報業不振的慘狀, 就覺得在加拿大做個新聞從業員的前途有欠樂觀, 於是改行學會計. 自那以後, 取得加拿大註冊會計師牌照的夢想, 就成了我日後六年的追求. 加國註冊會計師課程的特色是規定學生半工半讀, 在課程升級的同時, 工作方面也需要得到相對的晉升。

那六年中, 我從在會計師事務所打雜開始, 學作簿記, 初級會計師, 高級會計師, 直到自己開會計師事務所, 等到孩子大了, 才轉到加拿大國稅局工作。

在國稅局商業稽核方面, 根據每小時追回的稅金來評定工作成績, 我總是 “名列前矛”, 後來就專攻國際反避稅與反漏稅, 這方面的知識, 與國際經合組織的MODEL CONVENTION 有關, 是各國自八零年代末期開始加強的,沒想到經過教育再教育, 我竟成了這方面的大將. 由於有些在加拿大的子公司,常將稅務記錄存在母公司所在地的異國, 我因此也有機會到國外查稅。

九零年代初期, 在一個由加拿大政府, 中國政府與聯合國的合作計劃下, 我曾數度赴大陸各地講解國際稅務, 不是吹牛, 我在各大學及各國稅局與地稅局講課受歡迎的程度, 決不下於三流影星。

九五年, 自忖老之將至, 政府工作年薪中等, 何不未雨綢繆? 雖然副局長一再相勸說, 政府工作是鐵飯碗, 私人企業一般都是過了今日不知明日, 何況妳又剛獲頒加拿大總督獎, 前途無量, 何必在夕陽西下時,另起爐灶?但貪心的我卻想現在就前途無量, 毫不留戀地在盛大的歡送會中告別長官同事。

然後埋頭苦讀一年, 又考取了一張加拿大註冊移民顧問的牌照, 開始來往於太平洋東西兩岸, 為台灣客戶辦理加拿大移民。
   
大約是在國稅局工作久了, 還以為天下人都與我們當過稽核的一樣言而有信, 結果不然, 帶我覺悟時, 已無回頭路。 因為我沒有台灣居民身份, 在台灣從事移民業務, 必須與台灣移民顧問公司合作。 明知有許多好的移民顧問公司, 不幸我碰到的兩家, 竟是遊走在犯罪邊緣的恐怖人物。

若我沒事先查詢過對方背景, 就同意替他們擔任顧問, 為他們開加拿大移民法令說明會, 為他們審核客戶送件表格, 為他們負責送件給加拿大移民部, 那就是我罪有應得. 可真想不到, 重回我成長的台灣, 竟發現有些移民界的大頭們, 為了金錢, 甚麼手段都使得出, 令我驚訝人心變了, 四維八德和禮義廉恥不見了。

我那合作的夥伴中, 一位是某大法官的女性好友。 大法官親自出席請我吃飯, 後來才發現他好友竟與幫派有關, 當我拒絕為她服務後, 我的住所外出現了黑幫人物, 叫我不敢開燈, 在室內摸黑, 若不是電話向友人求援, 被護送到機場, 乘機歸國(我說歸國, 自然是回加拿大啦!), 老命不保也難說。 

另一回, 曾任台灣移民顧問協會會長的某先生, 欠了我大筆顧問費, 我告他到地方法院, 起先, 那位女法官似乎很公道, 直到我自己愚蠢, 說我是相信了他的合夥人是內政部某司長時, 我才以為他是好人, 一切都會依法辦事. 誰知自那時起, 女法官就開始對司長的合夥人十分客氣了,判決結果,欠我的顧問費只需還一半。付完律師費與來回機票, 我還賠了不少老本。那主審女法官, 讓我對台灣的司法的信心大打折扣, 也因此多年不回台灣。

再說我也為自己的操守慶幸, 那位前移民協會理事長曾提議說, 只要妳讓我使用妳的加拿大會計師牌照,我為妳存十萬美金進妳的銀行帳戶, 二話不說。

還用說? 我當然拒絕啦! 並且因為他心存邪惡, 就立即中止為該公司當移民顧問, 這正是他托欠我移民顧問費的原因, 當然, 我對女法官陳述前因後果, 都因她得知內政部某司長是他合夥人後,就不予採信。

自那以後, 我不再為台灣的任何公司作顧問, 嚇破了膽, 現在的台灣似乎不再是我當年成長時的台灣, 不再是我初出茅廬當個小記者時的台灣, 如今台灣經濟起飛了, 人的慾望也起飛了, 何其幸也! 何其不幸也!

唯一令我無悔的,是那兩三年往返在台加之間,又與老長官張大姐重逢,那時她已中風,不能言語,但卻還能聽能寫,因此我們的溝通沒有問題. 我們常常見面,我陪她去教會,也與她共度耶誕. 一次,她的房東要攆她搬家, 照顧她的外勞急得找我, 正巧我在台灣, 就趕去對房東說, 妳若再欺負我的老長官, 我就去告妳欺負殘障老人. 總算在她最後幾年,有機會陪伴她一小段時間,報答她對我的教導之恩。  

除去剛到加拿大的前十六年, 為創業而無暇兼顧文學寫作外, 自八零年代中期起, 我又開始筆耕, 曾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七任會長, 至今仍偶爾發表中文作品, 並學習英文創作, 曾於2010年獲 “WRITER’S DIGEST"的 “HONORAY MENTION”,對我鼓舞非淺。

五十年匆匆,真是瞢回首,昨日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