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1月 12, 2012

服老的感覺真好

服老之前,我常會自怨自艾.譬如說,樓梯走了一半,忽然大腦打停板,忘了此行究竟是在上樓梯還是下樓梯,總得站在那裡,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理得出一個道理來,遇到這種情形,不罵自己罵誰?

後來發現怪事愈來愈多了,諸如警察先生們愈變愈年輕;諸如哭的時候流不出眼淚,但笑的時候卻涕泗縱橫;諸如參加婚禮的次數逐年在遞減,而出席喪禮的次數卻在遞增,我這才知道自己己到了老之將至的年齡.

此後雖然"險象橫生",我也就不再苛責自己了.

為了原諒自己,就得開始從事心理建設,自我安慰是免不了的,每天我都會悄悄地對自己說:"我哪是愈來愈老?而是愈來愈好!"

真的,老了,且別說像貌愈變愈慈祥,閱歷也愈積愈丰富,而生命到了這個時候,更像陳年的好酒一般,既不辛辣,又濃郁香醇,懂得品嚐的人,誰不大叫一個"讚"字?

這且不說,上了年紀的人,不僅可以不再擔心遭人非禮,反倒是會經常受到一些禮遇,當然每個人對這"禮遇"的看法,又是各有不同的.

近十年前,有位好友,未到不惑之年,而他那身手,還矯健得可以在網球場上東奔西跑,但自小就得了他母親的真傳,早己滿頭華髮.有天,乘公車上班,恰巧站在一位童軍面前,沒想那小童軍謹守日行一善的原則,竟恭敬地起立讓座,在眾目睽睽下,他總不能為自己的白髮辯護吧?!於是只有勉為其難地坐下.

雖然坐下了,卻讓他坐得滿心不是滋味,著實難過了好幾天.小童軍居然誤將他當個老人家看待,真太有損他的尊嚴了.

難過歸難過,他卻並沒為了這事去染髮,直到有一次去大陸講學時,村裡的人都偕家帶眷地來歡迎他.有個人領著一個十來歲的大孩子,來到他面前,推了那孩子一把說:"叫爺爺!"這才把他真正給嚇倒.

為了不肯當人爺爺,才一咬牙,決定去把白髮染黑.

老了,除坐公車有人讓位外,還有另一個好處,那便是記憶力減退.該記的固然記不住,不該記的也可乘機忘卻,譬如往日的一些恩恩怨怨,既已忘去,心中反倒坦坦蕩蕩,不怕夜裡睡不著.

但若是老朋友因記憶欠佳,到了連我的尊容都認不出的時候,還是會令我心中很不受用的.

前天,走進一家飯店赴午宴,門口站了許多人,我正像隻老鼠似的在人縫中穿梭時,一眼看到了阿珮,正在朝我這邊張望,誰知望見了我,她竟視而不見似的將頭扭開.還是我叫了一聲,才驚得她滿臉歉意地說:"我一定是頭腦有毛病,怎麼會認不得妳了?"

她雖怨自己的大腦有問題,可是我卻心中忐忑不安,認為一定是自己在快速老化,縐紋更多了,肌肉更下垂了,腰圍更豐滿了,要不才幾星期不見,怎會給她有一別三秋的陌生感?

後來見到她先生,阿珮還大驚小怪地向先生報告,剛才那場相見不相識的事.

她先生回答,這有什麼奇怪?上一次,妳不是連自己親生的父親都不認識了嗎?

原來,那天她走在街上,迎面走來一位男士,她盯著他看了半天,對那人說:"你長得好像我爸爸呵!"

想不到那人竟回答說:"我就是妳爸爸呀!"

聽她先生這麼說,我心中才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原來她認不出我來,與我尊容的變化關係不大.

那天飯後,約阿珮去喝咖啡.來到咖啡廳,她好整以暇地戴上老花眼鏡,一本正經地對著飲料單看了半天,才滿臉茫然地抬起頭來問:"這是那一國的字呀?怎麼一個也看不懂?"

我坐在對面,望了她手中的飲料單一眼,暗想,分明是方方正正的中國字,妳怎麼會看不懂?

正巧咖啡廳的女經理路過,只見她笑容可掬地彎下身來,拿過阿珮手中的飲料單,上下倒轉了一下再還給她說:"拿倒了,當然一個字也看不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