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1月 12, 2012

消失在風裡

琳達在山谷裡的農莊,緊鄰著一條可雙向行車,卻十分蜿蜒的山路。站在路旁,大老遠就見到了一群褐灰色捲毛,正在木柵內低頭吃草的棉羊。

木柵的另一端,卻是幾匹棕色駿馬,都安靜地仰著頭,磨著牙,一付與世無爭的樣子,還扇動著鼻翼,吸取山谷間帶有松香味的清新空氣。

牠們的體態和毛色,都在伯仲之間,教我看不出究竟哪一匹,才是琳達所說的那最被看好,最有把握在後天的比賽中奪魁的可可。

上次在電話中,向我講述可可參賽的計劃時,她的聲音嬌嫩甜美,我一時高興,還暱稱她是隻小黃鶯,逗她樂得直笑。見了面,才發現她竟是位個子矮小,身材粗壯的中年婦人,只是當她依偎在那身高近七呎,像座小山丘似的丈夫身邊時,還是流露出訴不盡的嫵媚。

小山丘雖是這農莊的莊主,琳達卻是他的代言人,每次發言完畢,她都會側轉頭去,嬌滴滴地問:"對不對,蜜糖?"小山丘總是點頭相應。

琳達十分靈巧,不待我發問,就拿起手中的對講機,輕聲問另一端的工作人員:"都準備好了嗎?"

立刻,播音器裡響起了音樂,一匹毛色光滑,背部穿著乳白色外衣的高大黑色駿馬,自馬廄裡被牽了出來。牠渾身肌肉均勻結實,抬著頭,帥氣地挺直了頸項,踏著小慢步,姿態優美地將動感與音樂的節奏融合了起來。

大清早,駛離了潘蜜拉家的車道,立刻轉上這條鄉村小路。盛夏時節,路的兩旁曾是豐滿的、大片大片的翠綠樺樹林,如今那些洶湧得如浪濤般,曾在風中”嘩啦、嘩啦”吶喊的橢圓形樹葉,早在入冬時就已凋零,現在剩下的只是一片被冰雪攀附著的光禿禿的枝椏,及無數悄然吊掛在林中的晶瑩冰柱。

琳達信心十足地說:"再過兩天,在莎省的馬賽中得到冠軍後,可可就要退休啦!對不對,蜜糖?"

小山丘不僅點頭,還說:"牠是退而不休,保証當起種馬來,會比現在更忙碌。"

早就聽說過,"做"馬的成本,比"做"人的還要高得多。

這方面,琳達是行家,她將大額消費都具體地列舉了出來,譬如,農莊必須延聘最好的獸醫來作人工取精的工作,必須訂製最好的冷凍櫃來冷藏精子,必須購買具有冷藏工能的交通工具來運送可可的小蝌蚪,此外,更必須在媒體上大幅刊登廣告,才能讓可可撤種滿天下,這便是他們需要資金的理由。

琳達向我保証說:"可可一定會成為一株搖錢樹,瞧!牠正值壯年,又強而有力,在往後的日子裡,不知會製造出多少隻小蝌蚪,好讓全世界慕名而來的母馬受惠。"

就這樣決定了,我們下週簽約,好為可可的播種事業共襄盛舉。

果然可可不負眾萬望,在一場激烈的賽程中,勇奪了全國冠軍。各媒體都爭相刊登牠的照片,而可可的家世,更成了家喻戶曉,百聽不厭的烏鴉變鳳凰的故事,甚至連琳達的農莊也沾了光,不僅名噪一時,還嬴了一大筆獎金。

此後一連數夜,我都夢到可可成了一株會灑下花花白銀的大樹,直到我迫不及待地再度來到農莊時,才覺察到我的樹竟然不見了。

琳達沒有前來迎接,播音器裡也沒有傳出樂聲,甚至連可可得獎的歡樂氣息,在農莊上一絲都嗅不到。

小山丘滿面哀戚,聲音低沉而略帶哭腔,話說得急了,還會將幾個字連成一串,甚至會結成一團地黏在舌尖上,不仔細捉摸,真會聽不明白。

好一會,才知道他在喃喃地說:"慘啊!可可自嬴回盾牌和獎金後,就'噗'的一聲消失在風裡啦!再也看不見,再也尋不著、、、唉!這都怪那將可可自莎省運送回家的老糊塗,他竟誤當可可是條被別人賣去宰了當狗食的老馬,把牠運去了屠宰場,讓人給宰了,絞碎了,還裝進了狗食罐頭裡,現在大概銷到超市去啦!"

琳達幾度暈絕,清醒後,不吃也不喝,只想跳河。她恨啊!她悔啊!她漫無目的地日夜在農莊上狂奔啊!她悽厲地呼喚著"可可、可可",她那來自地獄般的號啕與嘶吼,就這麼揉進了山風裡。

山風在躲藏著精靈的谷底迥旋,精靈也開始在夜間悲泣,任山風將他們"可可、可可"的泣聲,吹散在滿山滿谷。終於,小山丘將琳達送進了精神病院,而我,也就這樣,失去了那會灑下花花白銀的大樹。